洛阳花下客 1,2
万岁元年,上元夜。
神都火光冲天,象征着武周最高权力的万象神宫烈火熊熊,天地通明,犹如白昼。
自建朝以来,为保皇城安全,神都严格实行宵禁制度,平常日子,入夜后百姓需回到所居坊中不得外出,唯有上元前后三日,全城坊门不闭,可随意行游于街巷。
而这几日城中张灯结彩,花市如昼,神都一百零九坊共计六万百姓,无一逗留于家中,皆出门观灯赏月,共度佳节。
这对于想要制造麻烦的人来说,无疑是最好的时机。
万象神宫乃天子之庙,布政之宫,象征着女皇至高无上的地位,于群臣宴饮、万民庆贺之时被焚,势必引得天下大乱。
浓烟四起,尖叫声,呼喝声响彻整个洛阳城,宴上群臣骚乱,街上百姓躁动,神都一炬,将女皇的君威,随明宫一并烧成了灰烬。
龙颜大怒,宰相武承嗣身为女皇亲侄,一马当先,当即请命,亲率左右羽林卫捉拿纵火逆贼,就地正法,绝不姑息。
然,女皇却下令调派大内亲卫,紧急先往神宫东南一侧,由此处开始扑火,以保不会有人伤亡。
众臣听令,暗中叹息却不敢多言,神宫东南一侧非救火的关键之处,女皇下令从这开始,无非因这处有座苍梧宫,里面住着的,是她的宠臣。
此男子是太平公主于民间游历时发现的,于一年前献给女皇,容貌俊美,天人之姿,坊间更有传闻,此人不凡,擅驭仙法,常哄得女皇飘飘如醉,是以对其荣宠有加。
今日这一把火,不管是冲何而来,决不能伤他半根汗毛。
然宰相率军赶到之时,苍梧宫早已烧成灰烬,尸身焦黑,姣好容颜虽覆了烟尘,依然可辨,人躺在石阶上,响云纱衣是上元前一日,女皇亲赐于他的,已被烧破,在赤冶热浪中翩然飞扬。
不会认错。
满城惊慌躁动,唯一处宅邸门户紧闭,鸦雀无声。
尚书府。
此为冬部尚书百里延府第所在,眼下,百里尚书正在女皇酒席之上,府中多数下人也都得了准令出坊观灯,院中清净空荡,一行黑衣暗卫将人带进正堂时,只有一人坐在堂中,碧色绣金袍衫,面色微凝,不紧不慢饮了一口闲茶。
这是百里延的二公子,百里弘毅。
有人进来,他却头也未抬,只用毛笔,将手中一枝牡丹的花瓣漆了金,递与立在身侧的暗卫,那暗卫接了漆金牡丹躬身退离了堂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任务成了,可以复命了。
今日这差事并不难,救个人而已,上头却调了百里弘毅的牡丹令。
所谓牡丹令,即是执行者所能接领的任务品级,品级根据难易程度分为四等,分别以花名冠之,下任务时以花为令,完成后执行者将花漆金送回,四品任务较易,可执行者持水仙令,三品任务较难,可执行着持海棠令,二品任务极难,持红梅令,一品任务非常人所能完成,持牡丹令。
执行任务者称花客,洛阳城中花客三千,持牡丹令的,只有百里弘毅一人。
他不懂,今日大费周章调他牡丹令去救的,为何是这个豢养于宫闱的面首。
所谓面首,民间还有更直白的叫法——娈宠。
他叫什么来着。
哦,时影。
百里弘毅端坐于主位,抬手屏退了一众暗卫,却迟迟没有给时影看座,他不礼让,时影便站在堂中未动,前几日刚落过雪,压在院中的树枝上,夜风一吹簌簌而动,百里弘毅不说话,时影便远远赏起院中景色,顺道赏一赏远处通天的红光。
女皇养面首不是新鲜事。
在他之前,百里弘毅见过的就不止七八了,身形健硕的有,清秀俏丽的也有,不管是哪一类容貌,但凡以色侍人,身上总少不了风尘气。
时影却没有,他端端站在那里,美艳却不可亵渎,目光柔和,却含着悲悯众生的萧疏。
真是个无情的人。
“公子在看我么?”他开口说话了,不感谢百里公子的救命之恩,竟带着轻谑。
原本也是,堂中只他二人,百里弘毅是尚书府的少主人,也是他的救命恩人,若是对他这张脸有兴趣,大可正正当当地看,何必用余光看人。
在女皇身侧足足一载,时影最习惯的,就是各方异样的目光。
百里弘毅闻言,将未写完的文函停了笔,抬起头,目色冷出了冰霜,“并未。”
“哦,那我多心了。”时影一笑,皓齿明眸,百里却并未对他春风笑靥有所动容,简短回应,便又低下头,重新书他的信函。
看来出手相救,实在是任务所迫,违背了百里公子本心。
无妨。
时影满面淡然,百里不睬他,便悠悠朝一旁逡巡,步子迈得轻,半分不打扰到他,书架上雅致陈列着文房之物,其他倒没什么稀奇,一方黑金歙砚惹得时影驻足。
自然不是因这砚台石料珍贵,而是其摆放的位置,恰好拦于掌前,砚底一周并有磨损的痕迹。
“有趣。”时影伸手去摸那歙砚。
“别动。”百里抬起头,语气变得更加不客气。
可他说话却来不及了,时影已经转动歙砚,只听轰隆隆齿轮声,一旁好端端的案台平移而开,台面撤去,露出底下黏土捏制的神都沙盘,联坊星罗,洛阳万塔,事无巨细,一一还原。
时影见之而喜,不由感叹,可还没仔细瞧过瘾,便被百里呵斥着收起了台面。
方才的书函也已写完,百里走过来,将其递向时影,对他道:“今夜你无端失踪,陛下定然派兵全城搜寻,这信函你拿着,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,到栖身处,你出示此信,自有人安排你后路。”
时影接过信函,只匆匆扫了一眼,又给百里还了回去,“不必了,我有办法脱身。”
百里冷目看他,“如何脱身?”
“已经脱身了。”
时影答得轻松,百里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,此刻二人对视双眼,百里只觉这人心思颇深,想来必是手腕多端,才总能蛊惑人心。
“殿下的牡丹令你已完成,不必再操心我的后路。”时影道。
“放肆!”无意一句话,却直接惹得百里震怒,“岂可直言君者身份。”
洛阳三千花客,效力的不是别人,正是皇太子李旦。
登基六载,被生母夺权,迫降为皇嗣,软禁宫中,饱受屈辱。
而今虽有皇太子之名,却仍旧不得女皇重视,被武姓氏族处处欺压,行于薄冰之上,朝不保夕。
他忍辱吞声,实则韬光养晦,暗中发展羽翼,如今无论是宫中,朝中,亦或坊间,处处渗透其势力,只待时机成熟,复辟李唐王朝。
百里弘毅正是其肱股之臣。
“怎么。”时影却丝毫不见紧张,反问他:“尚书府中,如此不安稳么?”
“无知弄臣,愚不可及。”
这算是赤裸裸的侮辱,时影却仍旧不恼,笑了一笑,负手而立,“百里公子,似乎对我有些偏见。”
说偏见却不准确,对于他这种,仗着一张祸世脸,扰人心智,误人正事的贱民,百里自是辱他百次也不嫌多。
太子殿下何等谨慎明智,如今却与女皇争抢男宠,不惜调用牡丹令,若不是被他迷惑了心神,怎会如此糊涂行事。
“为何这样看我?”百里不说话,锋利的眼神像刀子,他却吓不住时影,时影像是看透了他心思,主动问他:“坊间盛传我懂仙法,你信不信?”
“无稽之谈。”
时影一笑,朝他迈进了一步,又问:“你不好奇,我说的脱身之法是什么?”
百里只看着他,不肯说话。
时影便往他身后一指,“百里公子,你看。”
视线中是时影笑盈盈的脸,百里缓缓转过头,原本阴沉的面色,瞬间显了慌乱。
方才,明明他亲自转动歙砚,合了台面,隐起了沙盘。
怎么现在台面全然敞着,沙盘仍在眼前?!
他猛地回头,对上了时影仍旧恬淡的双眼,思量须臾,漠然道:“幻术。”
“公子聪明。”
既然一眼看穿,时影便不与他故弄玄虚了。
他当然不是神仙,也不懂什么仙法,不过生于江湖流派,师承无名道人,有幸得太子殿下赏识。
不足挂齿。
“下九流的把戏。”百里冷言道。
“没错。”时影脾气一等一的好,不与他反驳,彬彬有礼道:“是不入流的手段,却能救命。”他主动告知百里:“此刻,在陛下和群臣的眼里,时卿已经葬身火海了。”
百里不为所动,“幻术是假,假的东西总要被人识破。”
“百里公子却为何没有识破?”
百里回头看了一眼神都沙盘,脸颊腮骨动了动,不等开口,时影却先替他作答:“方才你不知我手段,所以没有防备,被我骗过,也属正常。”他侧了侧脑袋,目光真沉又和善,继续道:“没有防备时最容易遭暗算,我有一回也是如此,陛下对我专宠,惹来其他宫人嫉妒,有几人联合,暗藏在我沐浴的华池间,待我宽了全身衣袍,毫无戒备之时,冲出来想要取我性命……”
时影顿了顿,瞧着百里的神情,是并没有兴趣听他的故事,他便没急着往下说,忽而长袖一挥,响云纱招摇而动,烛灯随风灭了一盏,火光微动,堂中忽明忽暗。
他朝百里走近,近到两人几乎胸膛相贴的位置,眼波流转,呵气如兰,“那次暗算,我身上受了三处刀伤,后来用了许多复原的药,还是留下了疤痕。”边说着话,他竟松了自己腰间的玉带,衣袍一层层滑落,对百里道:“没想到,疤痕留在身上,到也平添了几分风情,百里公子,给你瞧瞧好不好?”再转瞬,衣衫尽落,时影玉般柔润的赤裸身子贴进了百里弘毅的怀里。
“时影你!”
百里弘毅猛然惊出一身的冷汗。
寻回了心神,再定睛看,堂中灯火通明,时影衣衫规整立于他面前,丝毫没有僭越之举,只有一脸的悠然。
又被他骗了。
百里恼了,指着时影威胁:“你若再敢对我使下三滥的手段,不管你与殿下有何关系,我绝不心慈手软!”
时影看似低眉顺眼,实则高高在上,颇为怜爱地对百里解释:“何必恼怒,所谓幻术,不过将你心中所想之事映射到现实。”
方才百里想着他收起了神都沙盘,时影给他幻化的假象便是他做过了这件事。
同理,宰相一行人赶去苍梧宫救他,如此火势,他们在路上便以为时影活不成了,到达后自是毫不怀疑自己所见的焦尸假象。
又同理,若是未曾在心中幻想与时影行僭越之事,百里弘毅,又如何能看到这一幕香艳假象呢。
“你不要对我生出多的心思,便看不到这些了。”时影无辜道。
他越说,百里却越是怒气难消,刷拉一声,寒光闪过,他拔出了挂在一旁的短刀,“分明是你故意用语言构织画面,强占我所思所想,岂是我自己生出的心思?”
刀尖朝时影刺去,眼看要没入胸膛,忽而一把伞面开在时影身前,将刀刃挡了去。
伞面顶着短刀缓缓下移,伞后一寸寸露出时影倾城容颜。
“百里公子出身名门,瞧不上我是应该的,但时影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。”他眼神忽而变得肃然,“我可不是什么宫中娈宠,潜到女皇身侧,乃受殿下之命。”
“妄言。”百里弘毅目光阴沉,“洛阳三千花客皆听我号令,凡是上头的安排,均需过我手,你接了什么任务,我竟不知道。”
“自然是不知道的。”时影笑笑,“我接的是牡丹令,殿下亲派,无需你知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
时影不与他争辩,淡然道:“陛下要提拔亲信,百里尚书在朝中地位不保,没了百里家的在朝势力,百里公子你,凭何再持牡丹令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牡丹令只委一人,这是不动的规矩,百里公子此前辛苦了,从今往后,就由我,替你代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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